文 | 谢新源
最早生出“去当兵”这个念头时,我大概13岁。那是在1973年,远门堂叔回村探亲,学校请他为小学高年级同学作场报告,校长介绍说他在部队当营长。
堂叔很魁伟,头戴红五星栽绒棉帽,红领章从翻领栽绒棉大衣衣领里露出,威武而气宇轩昂。过去,我只从电影中看到过解放军,如今真人就在眼前,仰慕、钦羡、向往,各种情绪交织而至,我们每个人都心生躁动。
堂叔这场报告讲的都是我们曾经从电影里看到过的战斗故事,但他最后有句话我记住了,他说:“小同学们,咱们国家很大,你们要好好学习,长大了当兵保卫祖国。”
“长大了我也要当兵。”这个念头就这样第一次闪现在我的脑海。
之后第二个冬天来临时,一支野训拉练部队来到我们村暂时驻扎。我们家空着的西厢房被选中为营部,营长、教导员带着通信员住了进来。
从这天开始,我家不仅大门口每天有人站岗,一大早院子里还会被通信员打扫得干干净净,扫帚才放稳,他又挑起水桶给屋里的水缸挑满水,父亲同他抢过几次扁担都没能抢过他。
听着每天进进出出“报告”声不断,看着院里红领章、红帽徽忙进忙出的,我心花怒放,想当兵这个念头越发强烈了。
母亲为感谢通信员扫地又挑水,端着刚出锅的蒸红薯送去西厢房,人还没返回自己屋,那盘香喷喷的蒸红薯又被送了回来。
不久,我家院子外面二横三竖五条街也被官兵给增宽、加高、取直了,那几条不甚起眼的胡同天天都被扫得干干净净。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靠着墙根晒太阳时都说:“这是当年的老八路又回来了。”
那天,我上罢晚自习回家,就听父亲对母亲说:“咱家儿子要是将来也能当上兵就好了。”不知道是不是父亲这句有意无意的暗示,那晚我就做梦梦见自己穿上了军装,背着背包,跟那位通信员拉练去了。
然而,第二天我醒来,西厢房却已是人去房空,一封手写感谢信压在外间八仙桌上……那封信写在一张粉红色薄纸上,后来被父亲裱起来,贴在上房屋正厅那幅中堂画的一旁。它也成为一种信念,强化着我要当兵的信念。
1978年的冬天,第一场瑞雪落下时,18岁的我报名参军了。
那个傍晚令我激动而又充满期待,我一直在家静静等待民兵营长通知,然后我第二天就要赶到县医院体检了。
屋里突然停电,父亲点亮了放置许久的马灯,对我说:“油剩不多了,你到供销社去打斤煤油回来吧。”我从床头桌腿旁摸过煤油瓶,对着马灯晃了晃,说:“瓶里还有一点油。”父亲说:“那就先加到灯里吧。”
只听“嘭”的一声,一道火苗从马灯油壶口突然喷出,一团火焰瞬间在我左边脸上燃烧起来。我不知所措,全家人也惊呆了。还是母亲反应过来,她大喊一声:“快抱住我!”然后伸出双手将我的头急速揽到她胸前。
我的脸紧贴着母亲胸膛,火随之熄灭,但脸上灼烧后的剧痛感立刻袭来。母亲捧着我的脸,只见我整个左半张脸上鼓起一层透亮的水泡。
父亲拿过那只油瓶,原来那不是煤油,而是他装汽油的另一只油瓶。他叹着气:“咱儿没有当兵的命呀。”
我躺在床上,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,看着刚好走进门来的民兵营长,轻声问:“我还能去体检吗?”营长不无遗憾地摇头,说:“好生养着。等明年咱再说。”
“我要当兵!我要当兵!”我不由歇斯底里地失声号啕起来。
夜渐深,屋里腾起浓烈的油香。是母亲从左邻右舍借回鸡蛋,开始用油煎鸡蛋——民间治疗烧烫伤的土方,是涂抹煎制过的鸡蛋油和动物獾油。但烧灼带来的疼痛依旧逐渐到达峰值,我睡意全无,依然在心里默念:“我要当兵。我迟早要当兵。”
或是母亲那紧紧的一抱,及时灭去我脸上的火,幸未造成深度烧伤;又或是母亲连夜煎熬出的鸡蛋油起到奇效;更或是我心底里要当兵的信念感动了上苍……第七天开始,我左脸上那层既厚且硬的痂疤开始脱落,新长出的肉粉嫩而奇痒。
“你还要当兵,可千万不能抓挠。一旦感染它可比烧伤还厉害。”村里的赤脚医生告诫我。
一个月后,我的左脸痊愈,恢复如初。
1979年冬天,我终于穿上军装,坐上闷罐火车遥遥西去,这一去就是36年。